如夢令

2012年10月10日星期三

三毛的《簡單》

三毛的《簡單》
許多時候,我們早已不去回想,當每一個人來到地球上時,只是一個赤裸的嬰兒,除了軀體和靈魂,上蒼沒有讓人類帶來什麽身外之物。等到有一天,人去了,去的仍是來的樣子,空空如也。這只是樣子而已。事實上,死去的人,在世上總也留下了一些東西,有形的,無形的,充斥著這本來已是擁擠的空間。
曾幾何時,我們不再是嬰兒,那份記憶也遙遠得如同前生。回首看一看,我們普普通通的活了半生,周圍已引出了多少牽絆,伸手所及,又有多少帶不去的東西成了生活的一部分,缺了它們,日子便不完整。
許多人說,身體形式都不重要,境由心造,一念之間可以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堂。
這是不錯的,可是在我們那麽復雜擁擠的環境裏,你的心靈看見過花嗎?只一朵,你看見過嗎?我問你的,只是一朵簡單的非洲菊,你看見過嗎?我甚而不問你玫瑰。
不了,我們不再談沙和花朵,簡單的東西是最不易看見的,那麽我們只看看復雜的吧!
唉,連這個,我也不想提筆寫了。
在這樣的時代裏,人們崇拜神童,沒有童年的兒童,才進得了那窄門。人類往往少年老成,青年迷茫,中年喜歡將別人的成就與自己相比較,因而覺得受挫,好不容易活到老年仍是一個沒有成長的笨孩子。我們一直粗糙的活著,而人的一生,便也這樣過去了。我們一生復雜,一生追求,總覺得幸福的遙不可企及。不知那朵花啊,那粒小小的沙子,便在你的窗臺上。你那麽無事忙,當然看不見了。對於復雜的生活,人們怨天怨地,卻不肯簡化。心為形役也是自然,哪一種形又使人的心被役得更自由呢?
我們不肯放棄,我們忙了自己,還去忙別人。過分的關心,便是多管閑事,當別人拒絕我們的時候,我們受了傷害,卻不知這份沒趣,實在是自找的。
對於這樣的生活,我們往往找到一個美麗的代名詞,叫做“深刻”。簡單的人,社會也有一個形容詞,說他們是笨的。一切單純的東西,都成了不好的。
恰好我又遠離了家國。到大西洋的海島上來過一個笨人的日子,就如過去許多年的日子一樣。
在這兒,沒有大魚大肉,沒有爭名奪利,沒有過分的情,沒有載不動的愁,沒有口舌是非,更沒有解不開的結。
也許有其他的笨人,比我笨得復雜的,會說:你是幸運的,不是每個人都有一片大西洋的島嶼。唉,你要來嗎?你忘了自己窗臺上的那朵花了。怎麽老是看不見呢?
你不帶花來,這兒仍是什麽也沒有的。你又何必來?你的花不在這裏,你的窗,在你心裏,不在大西洋啊!
一個生命,不止是有了太陽、空氣、水便能安然的生存,那只是最基本的。求生的欲望其實單純,可是我們是人類,是一種貪得無厭的生物,在解決了饑餓之後,我們要求進步,有了進步之後,要求更進步,有了物質的享受之後,又要求精神的提升,我們追求幸福、快樂、和諧、富有、健康,甚而永生。最初的人類如同地球上漫遊野地的其他動物,在大自然的環境裏辛苦掙紮,只求存活。而後因為自然現象的發展,使他們組成了部落,成立了家庭。多少萬年之後,國與國之間劃清了界限,民與民之間,忘了彼此都只不過是人類。
鄰居和自己之間,築起了高墻,我們居住在他人看不見的屋頂和墻內,才感到安全自在。
人又耐不住寂寞,不可能離群索居,於是我們需要社會,需要其他的人和物來建立自己的生命。我們不肯節制,不懂收斂,泛濫情感,復雜生活起居。到頭來,“成功”只是“擁有”的代名詞。我們變得沈重,因為擔負得太多,不敢放下。
當嬰兒離開母體時,象征著一個軀體的成熟。可是嬰兒不知道,他因著脫離了溫暖潮濕的子宮覺得懼怕,接著在哭。人與人的分離,是自然現象,可是我們不願。
我們由人而來,便喜歡再回到人群裏去。明知生是個體,死是個體,但是我們不肯探索自己本身的價值,我們過分看重他人在自己生命裏的參與。於是,孤獨不再美好,失去了他人,我們惶惑不安。
其實,這也是自然。於是,人類順其自然的受捆綁,衣食住行永無寧日的復雜,人際關系日復一日的糾纏,頭腦越變越大,四肢越來越退化,健康喪失,心靈蒙塵。快樂,只是國王的新衣,只有聰明的人才看得見。童話裏,不是每個人都看見了那件新衣,只除了一個說真話的小孩子。我們不再懷念稻米單純的豐美,也不認識蔬菜的清香。我們不知四肢是用來活動的,也不明白,穿衣服只是使我們免於受凍。靈魂,在這一切的拘束下,不再明凈。感官,退化到只有五種。如果有一個人,能夠感應到其他的人已經麻木的自然現象,其他的人不但不信,而且好笑。
每一個人都說,在這個時代裏,我們不再自然。每一個人又說,我們要求的只是那一點心靈的舒服,對於生命,要求的並不高。這是,我們同時想摘星。我們不肯舍下那麽重的負擔,那麽多柔軟又堅韌的綱,卻抱怨人生的勞苦愁煩。不知自己便是住在一顆星球上,為何看不見它的光芒呢?
這裏,對於一個簡單的笨人,是合適的。對不簡單的笨人,就不好了。我只是返璞歸真,感到的,也只是早晨醒來時沒有那麽深的計算和迷茫。我不吃油膩的東西,我不過飽,這使我的身體清潔。我不做不可及的夢,這使我的睡眠安恬。我不穿高跟鞋折磨我的腳,這使我的步子更加悠閑安穩。我不跟潮流走,這使我的衣服永遠長新,我不恥於活動四肢,這使我健康敏捷。
我避開無事時過分熱絡的友誼,這使我少些負擔和承諾。我不多說無謂的閑言,這使我覺得清暢。我盡可能不去緬懷往事,因為來時的路不可能回頭。我當心的去愛別人,因為比較不會泛濫。我愛哭的時候便哭,想笑的時候便笑,只要這一切出於自然。我不求深刻,只求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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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媜 - 一罈酒

簡媜 - 一罈酒
【釀】
亦是心,亦是人,亦是江南春熟的綠醍深處紅銷幾許。我從四月倒回去走三月初夜的〈紅色的疼痛〉——女子的必經,灼燒著「一半壯士一半地母」的人生逆旅——亦宛然,世間女兒同情路,序一罈酒。
時間,是印了一身磚紅瓦影、舊時王謝堂前的燕子,勞燕飛,雙燕影,翦水畫眉,沾水濯足,點水浣衣,汲水盈袖……多年前一個水問的女子,山中月眠,枕書煮茶,胭脂醉,與誰共,研墨如黑衣的燕背穿簷銜泥於濁世的巢穴,逐幾個天淨沙的夕陽西下斷腸人無語,剪一紙大紅喜字的鳳輦霞披歸妹花顏,紅得那麼透天、遍地、動人,寫得這般流光、幻影、惜情。不只是江南水鄉,不只是尋常人家,個人修行,個人造業,一身散文女貌,依稀小說心路,偷偷為自己的偏憐與本色釀了一罈名喚《女兒紅》的酒,在她出生的時候。
最甘美的水,才能釀出最恣意的酒;最默色的罈,才能鎮住最悲喜的紅——【暗紅】、【磚頭紅】、【火鶴紅】——輯入血色暗影、沉入磚瓦歲月、紋入火漆鶴印,這就是簡媜,一釀就是破土混血的一罈《女兒紅》。
釀文字的女子最襲人了,有花氣、有酒澤,每一C.C.的方塊字,飽酣了人世間匍伏驚蟄的胭脂絕色,自動投胎,睡入母者肚腹如月丘的寬身圓甕,越沉越靜的光野裡,越沉越香的一罈酒,醱酵給青壯年代俯拾即是的印心石。簡媜何止是等在文字桌面的一盅夜光杯,我竟以為,她似點絳唇行酒令的十二金釵紅樓夢。
釀記憶的女子也最動人,餵養自己十方淨土、一本初衷。生命的最底層,不是地底的黃泉而是天上的宮闋,日復一日開閘洩洪,傾倒女人情欲出口,或悲或憐或蟬蛻或化蝶的東逝水、西沉月。一個女子一罈酒,記許醁色如醉,身憶緣法因果,簡媜的書,在散文的失樂園裡,「再怎麼焦躁的時代不改其貞靜」,醍醐灌頂,讓人放心等在方舟。
這樣的佳釀,還可以加入什麼?我行藏盡露,只好裸身入酒。
【封】
〈四月裂帛〉的天書從三月以來就印著裁反的錯而照常裝訂成冊,簡媜於是也祭起記憶中不遭忌的「敏」字訣,桃花女般鬥法九重天天外天,把生命情調的四季底蘊,不生不滅於觀自在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有詩,蓋棺無常;有情,封釘幻滅;有人,拈香清明。少女時代的她,付梓後於舊書肆中偶被尋獲,泛著流沙河的水污泥跡,皺著角,折了頁,不知道該不該說,往事如昨?
因此而覺得那四月的跫語,是舌尖抵顎的重音。步步、調調,平平、仄仄。當心一劃,合掌雙修,所有生命的梵唱唄讚,竟然響徹幽明,成詩不從文。用這樣裂帛撕錦的決絕天音來喝一句《女兒紅》的封字口令,干將莫邪也是同樣造化,化百煉鋼為繞指柔。
封一席〈秋夜敘述〉,在書信的凝望展讀裡,我也同樣封入自己的身世——輾轉秋光紅塵客,慚愧敏心女兒腸——必須注釋旁解嗎?不,我想不必,簡媜說她的,我說我的。
說與人聽,每個女子心中的流火,瑩瑩綠綠,生亦何歡,死亦何苦。一夜秋的囈語,摘下整年度的物換星移。人間幾回,與掌上的生命線相見而不相識,橋歸橋、路歸路,躲起來自己問自己說,幸福的密碼需要什麼樣的提示?那是跟著老去的鏡裡朱顏蝶戀花,結繭的三千丈白髮吟,夏蟬語冰的春花秋月虞美人?記憶中不曾聽過太多的女子可以把夜色的黑說得那麼美那麼真那麼溫柔如詩、婉約似詞,一如簡媜,任何過眼繁華都像一罈酒,層層封入女人情事,難得的是拾穗的過程纖心巧手、時剛時柔。簡媜說她的,我說自己的,幸福首日封。
封一甕〈哭泣的罈〉,封〈女鬼〉的塵緣坐忘,總有一些魂魄是專為入夢而來的。流過哭牆的是無數女子放天燈的河,被人生的邪魔截彎取直了,一夕入海,天未亮,哀傷已經千噚,沒有沿路的風景可以還魂附身,去到大海,再蒸發成一片清白天空的雲。總有一些女心是弱勢的棄嬰,纖細的靈魂,永遠是現實門縫裡偷窺的童貞,來不及貼花黃、理雲鬢,擔綱演出奴家姓啥名誰的青衣唱工,就已經曲終人散,落幕謝客了。這罈酒,鹹鹹似淚,清清如水,是花凋,不是女兒紅。
需要一夜一夜在日出之前沐身更衣淨心頂禮嗎?四月從我口中發出咬舌自盡的偈,天光光地哭著,陽光用黑傘遮蔽,大地正在進行一場「封年祭」。
【埋】
封心訣情之後,偷偷埋入你身體,一息尚存的蠱,一念之間的毒……。
在這個早晨,我要將你夜來鑿壁取光的文字性靈用磚塊砌起,讀者,好像在正午時分拍賣了一幅印象派畫家的瞬間風格。昨夜你失眠了嗎?因為一本書,因為一園月光,因為一台鎖碼的頻道,因為一首靈感稍縱即逝的詩,你無盡地等候著零時零分開往記憶的末班車,像一個旅人。
一開始你有點冷,無人的月台上,坐久了時間的首頁一定會對你廣播:書的行李太重,你永遠帶不走。你故意拿走別人的冬夜,因為所有小說中送別的情節都埋伏著,在誤點的候車椅上自我催眠,這班上行列車不到雪國。
一篇文字的開頭通常是一條吞象的蛇,既靈動又笨重。你用閱讀的聲浪摩擦生熱,隨著蛇行吹笛手,尋找降落在赤道雨林,花被綿羊吃掉了的小王子。一動不動,長眠六個月後,你消化了獵物,警戒成叢林裡打游擊的迷彩土著,隨時準備陣亡在書的迷霧中。
凌晨三點一刻,你的黑髮終於搭上了106頁到125頁的車廂,彷彿客死異鄉的流浪者之歌,無盡的閱讀,寂寞的路還有什麼話說,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三天兩頭。這次你離開了我,不是只有浪子才給不起承諾,意識流的女人,在你轉身的一刻,用小說,用散文,用詩,下了看不見的蠱,埋入西出陽關的酒罈器皿,將養著,以血以肉。
那夜我離開了你,從這個城市到另一個世紀,文字依然延伸成記憶的鐵軌,時間的年輪,在上面奔馳著。累了你不想歇歇腿嗎?每個旅程都是一個未知,你被旅人淹沒了。一直到多年後的某一個日出,你猛地與情境、回憶、感官、印象擦身而過,從浮生夢土上挖出埋藏已久的未完稿,自我掙扎,要不要在一天裡面讓一個故事結束,讓一段人生開始。也許,意識流的女子就是有這種本事,隨時一刀未剪,天外飛來一句:你在閱讀什麼?
簡媜的《女兒紅》。
【開】
要她說如何開始去愛一個人,不如先讓她說說自己如何被這樣的文字刺痛:「她一向像水晶玻璃把人心看得透澈,多年前有人對她嘆氣:妳就不能迷糊點嗎?太精亮要碎的。她回說:放心,碎了割我自己……」從小到大,對於感情毫不設防的她一遍一遍被呵護提醒,打開一瓶香檳的時候要小心,碎了,真是會割到自己的。
碎了割我自己……碎了割我自己……真性情卻說得像應酬話,這樣沒有人會懂得的,誰受的傷比較重。簡媜的《女兒紅》,常常會跑出來這樣的文字,明讀著像小說,暗地裡是散文,比勻稱多一點點的是一首叫做寂寞的詩,比剛好少一些些的是永遠寫不完的孤獨。她的文字,釀在酒中有情有色,封在罈底靜待黎明,埋在土裡變成一棵種子,於是,一樹火鶴紅開在桂花巷的月色中,隨著雲破的瞳孔慢慢暈、開、了,一朵兩朵三四朵……忽然在枝頭,開出妳與她的典藏心事,不描眉頭,不染雙頰,不戀唇色,只管說:花自飄零;只記取:零落成泥——想我一生的運命……。
命運三言兩語就秤好了重量,開嗓叫賣,深街舊巷,賣花賣唱賣藝賣身——先生,買一朵花吧!我是一個那卡西走唱的女人,淪落紅塵,賣藝不賣身——命運,對賣火柴的小女孩而言賺不到什麼零頭,不如一根一根地劃過,至少,冬夜裡還可以擁有星星之火。
她的故事寫短了,短得像女人的裙子,是名家設計的一塊布。或者是,她被那短短的不在乎長度的情路所征服,因為,寫再長也不夠拼湊一個女人的半生緣,說再多也不足以補綴她的不了情,彷彿倒數計時的重新開始,她的故事寫短了﹒﹒﹒﹒﹒﹒她的故事寫短﹒﹒﹒﹒﹒她的故事寫﹒﹒﹒﹒她的故事﹒﹒﹒她的故﹒﹒她的﹒她
像一個情婦,用沒有人看過的緋色表情,把一罈酒捧在手上親吻。聞著滲出的酒氣,聽到搖晃的水聲,敏感的肌膚瞬間晶晶亮亮地敷上了一層等待被洗去的保濕面膜。她想,等得那麼久不就是為了打開這罈嫁女兒的酒,旋開後,裡面會不會跑出來一個神燈的奴,謙卑地請她許三個願,要人、要心還是要以後再說?
如果我都要呢?女命的包袱終於太重,她放手了,一罈酒就這麼慢動作地墬落甩開來成一個殘夢,碎了,不去撿是不是就不會割到我自己?她終於知道要怎麼做了——。
跟過往的神明求一支籤詩,歲月合該用生死契闊的重手法擲爻。這罈酒,泣血成字,祭出一明一暗的碎心腸,給了她一副聖爻。
【飲】
酒是用來醉的,心是用來碎的,為飲一罈門外即是天涯的女兒紅,我與天下的所有母親一樣,生養一個終於還是要還天還地的小女兒。母親說,人生妳,妳生人,卡忍耐咧~一下子就過去了。處女的血,如果不是為了生命的不能承受,又何必紅得像杜鵑花落。永遠是痛,醉過是一個恍如隔世的奔月嫦娥,碎過卻是,十方羅漢也無意托缽的雷峰塔下鎮住的白蛇。永遠將深情換淺酌,中秋廣寒,端陽雄黃,賣酒要有當爐的文君,壓酒要用吳姬的手,胡笳十八拍,琵琶馬上催,女兒紅的美酒一但落喉,不是天上人間,就是眾生有情。或者,關於一罈酒的傳說,根本就是一個女兒國,像簡媜所寫的——「但願,妳去的地方是個寵愛女兒的國度,青青草原與雪白的綿羊,因著女兒的敘述更翠綠、更碩壯」——我也想在其中放牧,遙指杏花村,欲飲一杯無?
有酒的地方就有女人,這不是酒仙李白的詩,也不是西方酒神的狂舞,十里洋場的尋芳客早已床頭金盡,香榭巴黎的紅磨坊入夜依然是個銷金窟,在一個父權社會的杜康地窖裡,女兒紅,是酒的文明者。
來來來,再來一杯吧?
女人的一生,總有一兩夜離不開酒的生平、闔不上書的自傳,一杯更進一杯,一頁一頁駐足停泊,舌尖強大的味蕾舔過文字的精神官能症,因為女命而衰弱,因為母難而壯闊,因為要做到一個好字而慈悲喜捨,因為,因為,既然釀了一罈酒,就已經將人世間一男一女指腹為婚了,等某一個吉時,交杯對飲,才算完成了終身大事。飲酒不是為了愁,女兒紅的夜夜笙歌,今晚是李家嫁女兒,明兒個是王家娶媳婦,合歡的香氣四溢於大紅燈籠,見證了敬酒與送客,禮成,就把你手上的《女兒紅》,留下一點水酒當作紅燭的謝禮吧!
我可以選擇自飲自梳嗎?讀完了這本《女兒紅》,心動心也慟,終於知曉,現實,拿了怎樣的一塊磚頭紅,砸在女人的腳上,痛。簡媜,妳是一人一紙的八字命書,還是在為世間女兒寫狀紙。
向誰去控訴?我寫好了自己的血淚,在天地前攔轎告御狀。(200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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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晴舫-旅人


胡晴舫-旅人
文化菜色
我坐在新加坡的一家法國餐廳裡;兩天後,又坐進另一家倫敦的印度餐廳。一個星期後;我來到巴黎的一間飯館,看了菜單,才知道他們供應泰國菜。
所以,一天下午,當我在香港中環的一處咖啡店,目睹一位婦人點了一杯熱咖啡和一盤又脆又香的中式炸豆腐,旁邊擺一小碟紅艷艷的辣椒沾醬,當作她的下午茶,我明瞭,自己一點也不應該大驚小怪。
當工業革命開始建造第一條鐵路的時候,信息開始流竄,區域開始互相模仿,人類開始移動,界限開始模糊;飛機緊跟著增快了移動的流通速度,加雜了族群的混合;而電話電報讓整個世界零時差地活在一起。
網路,給了最後的臨門一腳。
我們終於來到一個時代:膚色不再能夠指涉國籍,語言不足以涵蓋區域,服裝無以表達任何身份。
食物,成為最後一種辨識文化的方法。
你沒辦法指著一個黝黑膚色的人類,宣稱他或她是象牙海岸人,你卻可以指著檸檬魚,肯定是一道泰國菜,不用擔憂有人會在你的電子郵箱塞滿抗議信件。
每一個號稱國際大都會的城市,都必須提供一連串不同文化的餐廳名單,泰國菜、巴西窯烤、法國料理、印度口味、中國菜、日本菜……,以證明自己的確是個大熔爐,證明自己擁有豐富「文化」。你居住的城市多「國際化」,端看你有多少食物選擇;你對異質文化的容忍程度有多寬,端賴你對陌生食物的接受態度。
「香港是一個國際大都市,炸豆腐當然可以和著熱咖啡下肚。」我朋友說。沒問題。我收起我愚蠢的表情。
在這個逐漸人工化、幻象化、電子化的超現實環境裡,幾乎所有的有機物或無機物都可以被複製,被移植,被概念化。食物依舊牢牢連接著原始的物質環境,成為唯一真實的現實。
與物質環境緊緊相連接的臍帶,讓食物成為少數仍擁有地區限制的東西。你可以在美國紐約生產製造跟印度加爾各答一模一樣的建築物或瓷器或梳子或釘書機,可是你就是無法種植一模一樣的香料;即使你從印度進口或移植,你還是無法判斷在那種天氣下一個印度廚師究竟會灑下多少種香料,去刺激你的味蕾,讓你開懷大吃。你只能模擬,只能猜測,只能回憶。同理,你能在台北做出全世界最好吃的日本壽司,卻不見得是最道地的口味。
因為,最道地,不一定是最好吃。
透過電子圖像語言,你已經可以和你自己的Ota Benga(註一)直接作朋友,往舊金山觀賞大橋的落日,到米蘭名店購買一條褲子,不必使用你的身體也能經歷一切。但是,要吃一支北京糖葫蘆,活在電子世界的人們依然要返回物質世界,使用自己那碳水化合物做成的肉身,親身咬下一口。
我們的身體就是文化的記憶。我們就是我們吃下去的食物。今後,廚師不叫廚師了。請稱他們作「文化工作者」。
(註一):二十世紀初,被美國人帶回紐約的非洲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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疆界
一群人去澳門,搭渡輪回香港。所有人都擁有香港居留權和一張香港身份證,都在一家國際知名的美商金融證券公司工作。到了香港海關,如同電影裡警察抓犯人時亮警徽般神氣,美國公民晃一下護照。不需一秒鐘功夫通過;法國人花費兩秒鐘進關;新加坡人過去了;台灣人也過去了。通關後,大家說說笑笑,準備共進晚餐。那是個輕鬆的星期日夜晚,香港難得有潔淨空氣可以呼吸。忽然,有人發現少了一個同伴。
印度籍同事被擋了下來。海關將他的護照翻來翻去,對著他的香港身份證一看再看,就是不曾抬頭多看這個印度人一眼。印度人無助地站在海關檯前。他擁有一個美國長春藤大學的博士學位,教育程度高於海關人員許多;一年收入五十萬美金,是海關人員一輩子的夢想數字;平時為人比任何一個香港人都善良正直。那,又怎麼樣?
疆界擋住旅人的去路。
太空中看起來水藍色的一個完整地球,實則密密布滿無形的刻度與界線。每一條線後面都是自然力與政治力的成果。
自然力畫出來的疆界神聖不可侵犯,彷彿帶有上帝親手打印的規定。汝不得隨便跨過界線,否則將賠上性命。古代歐洲人謹守戒令,一直到中世紀結束才航出直布羅陀海峽,離開地中海。迄今,西藏人要跨越喜馬拉雅山,仍要請示神諭。
活在現代社會的普通人,則去領事館申請簽證,請示政治力交配下產生的人諭。
沒有什麼比申請簽證的時候更能夠領會到何謂國家主義,以及個人相對渺小的結構位置。
排隊兩個小時,終於輪到我。三秒鐘,駐紐約的英國領事館就把我解決了。「對不起,從歐洲回亞洲時,你不能過境香港。」原因是,「你是台灣人。」事情發生在香港回歸之前。之後,事情只是更複雜。可是,理由都相同,因為我是個「什麼」人,所以我比其它生物都來得可疑,來得危險,來得更不可信任。那是一個未經審判的判決,我沒有權利爭辯、詢問或向對方證明我不是一個他想像中的惡魔。一點機會也沒有。我只是被告知一個既定事實。如果,我不知道地球是圓的,那麼,只是我個人的不幸。
誰決定我的身份?誰讓我在世上那麼多種族國家的芸芸眾生之中脫穎而出?是什麼讓我看起來比英國偏激左派學者或真理教教徒的日本觀光客看起來更像是一名會在紐約帝國大廈放置炸彈的恐怖份子?
旅行證件並不只是一本貼了照片的護照。你的膚色,你的語文,你的國家,你的種族,也包括在你的旅行證件之內。
那些,你的原罪。
原罪無法用三言兩語解釋,也很難光彩地加以論述。這不是一個人道判斷或思想成果,而是一個政治直覺,代表了文明衝突、歷史糾葛、經濟差距和政治利益。無關乎個人對個人,而是個人對國家,國家對國家,乃至文化對文化。原罪採集體形式出現,從不單獨存在。個案差異不在原罪討論的範圍。所以,一個印度人只是一個「印度」人。如此而已。
當冷戰結束,政治正確風潮吹向大和解的時候,原罪成為唯一的疆界。不落實於實體世界的河流或高山,也不再是硬生生的一條緯度線,它在我們的心裡。那是最後的疆界。也是最困難跨越的一條疆界。
杭廷頓認為這條疆界終會是文明的衝突。我卻依然悲觀地看待成窮人與富人之間恆常的拉距,指向人性中為求生存而不得不採取自私態度的永恆黑洞。只要人類一日還有生存資源分配問題,我們就會恐懼,就會自我保護,就會嫉妒,就會害怕,就會憤怒,就會懷疑任何我們不能一眼穿透其意圖的陌生人。
即使敲碎了柏林圍牆、抹去北緯三十八度線、移開台灣海峽,人類總還是有辦法畫出新的疆界,分辨幫助自我生存與威脅自我生存的敵友,漠視與我無關的生命。宗教可以是個藉口,語言也能是個理由,民族、膚色、性別、高矮,或支持的球隊、上過的學較、喜愛的歌手﹑閱讀品味、消費能力、口香糖牌子,以及你所用的電腦軟體。
那條由人性溝渠形成的疆界,不是申請一個簽證,就能輕易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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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
語言不通,讓旅行變得美麗。
當置身陌生國度,語言障礙無法跨越,旅人只能與本地人靜靜相對微笑。沈默,不是敵意,卻是衍生善意的最佳氛圍。
失語的靜謐中,羅馬尼亞的貧窮落後,會是賞心悅目的旖旎風光:斑駁失修的牆壁是一幅渾然天成的抽象畫;每天必須步行十公里去取水的老婦成為樸實的美德化身;冬季積雪達兩公尺高,真是有趣的北國景致;表面龜裂的柏油路上出現一頭老牛,不是交通不便,而是視覺驚喜和鄉野趣味。
一旦說起相同語言,溝通,旅人第一手分享了本地人真正的生命情境,包括對方生活的困頓、希望落空的不滿、金錢不足的痛苦,以及個人的政治見解。你失去冷漠的權利,無法繼續隔著距離,塊狀解讀彼此的形象,而被迫進入所有瑣瑣碎碎的細節。於是,羅馬尼亞不再是一個什麼仍懷有歐洲二十世紀前期風味的浪漫國家,不過是一塊窮困失調的土地,上面住著惶然不安的人們。老舊不是風格,卻是貧困;勤儉不是美德,而是不得不為的生活方式;眼前這位看似安貧樂道的老婦人,一開口就淚流不止,訴著共產主義帶給她的苦痛,國家經濟崩潰,子女紛紛移居國外,棄她一人,往往被冬季大雪困於屋內數天,缺水斷電沒瓦斯。
語言的直接衝擊,要求旅人睜開眼睛。從自身的浪漫醒來。
一位旅行經驗豐富的英國旅人說,去除了階級、社會意識、金錢、性別、國籍,其實,每一個人都是一樣的。他發現,有時候,跟語言不通的高棉人遠比他的英國同胞來得容易溝通。說相同的語言,不見得適合作朋友;不說相同的語言,往往更快速墜入愛河。
當語言不通的時候,旅人和本地人之間的差異,可以解釋為文化性,非社會性。本地人做出與自己觀念不符合的行為,再憤世嫉俗的旅人都願意容忍,接受對方的特異。而旅人的格格不入,旅人的笨拙,旅人的愚鈍無感,到了異鄉人面前,也視為當然,被安靜寬厚地包容。
剝開了語言,因語言而建立的整套思想體系也隨之移開;人,不設防露出本質,純淨相對。不帶任何社會雜質。真誠友善,且平等相待。
一旦說起相同的語言,所有層層剝去的社會機制重新復位。彼此差異不是成長背景不同,不是價值觀不同,不是宗教信仰不同,而是階級、智識、經濟、族群等社會性的分門別類,而是對方完全是個混蛋。旅人認出本地人的傲慢封閉,本地人嗅出旅人的膚淺幼稚。感到各自在地球上的存在不過是一種資源浪費。如果他們生活在同一個社會,將天天擦肩而過,永遠也不會說上一句話。因為他們所屬的社會階級不同。
一位法國朋友交了中國女友。他不說她的中文,她不說他的法語。愛情熱烈地進行。女友終於去學了法文,住到巴黎。他與我碰面,喝咖啡時,擔憂地說,自女友開始用法文表達自己,他懷疑她不是他當初愛上的那個人,「我們基本上不說同一種語文,我不能分辨她腦子裡的東西究竟長得怎麼樣。」他提議說中文的我應該和他的女友見面,聊聊天。
「然後?」
「然後,告訴我,如果她是一個法國女人,我們會不會去同一間咖啡廳喝咖啡,讀同一個哲學家的書,選擇同一類型的電影。也就是說,移開了對陌生文化的好奇,我們還會不會對彼此感到興趣。」他不掩飾他身為知識份子的優越感。
「可是,她的文化也是構成她這個人的一部份,如果你欣賞她背後的文化,你也會喜歡這個人。語言,不過是項工具。」
巴黎索本大學哲學系畢業的他完全不同意,「集體文化是一種學科,我如果要研讀,可以透過旅行,經過書本。語言雖只是一種工具,卻是唯一接近個人靈魂的途徑。一個人怎麼說話,如何造句,使用口氣,在在凸顯自身靈魂的輪廓深度。如果人生是一趟旅行,我希望她是我旅途上的伴侶,而不只是我無意間驅車經過的一處異域風景。」他說。
「讓異域時空引發日常系統之外的感官,這不就是旅行的目的嗎?撼動於言語之外的情感深度,這不是愛情嗎?」我說。
他微笑,「我只怕,自己將文化上的驚豔當作是愛情的徵兆。那,無非是一個無知旅人犯下的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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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見
有時候,旅行的成果是發現偏見。
旅人帶著他的偏見趕路,有些舊偏見被印證,成為真理;有些被修正,形成新的偏見。經由旅人的闖入,則影響了沒有離家的人們看待世界的態度-或,另一面的偏見。
凡是牽涉到人的認知,就不免出現偏見。
我坐在南西小鎮往巴黎的火車上,朋友指著前面一對吉普賽男女,肯定他們必是搭霸王車;在日本東京的一家布店,老闆娘禮貌卻冷酷地堅持,任何中國人做的東西比起日本人做的硬是都低一等,譬如絲;東方女人以為法國男人都多情,西方女人以為中國男人都沙文;德國朋友不喜歡我去法國度假,法國朋友討厭我迷戀倫敦;我聽東方人抱怨西方人縱慾且虛無,聞西方人批評東方人虛偽又迷信;痴醉歐洲文化的人對留學美國者如我加以鄙夷,崇拜美國價值者常常不能理解非現代邏輯內的文化。
面對龐大的宇宙,個人渺小的程度,還真不知道該怎麼描寫。而聽說宇宙第一次擴張的直徑不過一英哩的負四十三次方。可是,這不影響一個小小的人類豢養偉大偏見的能力。
偏見不見得通通是負面的。正面的意見可以解釋成善意,卻依然能是個偏見。有時候,我坐在一個人面前,聽到一個句子,是這樣子開頭:「他們(日本人)都是……」或你可以自行填空成英國人錫蘭人巴基斯坦人坦尚尼亞人澳洲人中國人。令我驚異的並不是這個人如何得到這麼深奧的知識,或這個見解多麼洞澈細膩,而是他的斬釘截鐵。
對自己所見所聞的深信不疑。
從旅人狹小有限的個人視界看出去,一件事太容易是有趣的、驚人的、難忘的,卻很難認定是全面的、唯一的、不變的、總體的認識。因為,凡是牽涉到認知,就得問到標準。誰的標準。決定哪種標準為判斷圭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就算再打一次世界大戰也不能解決。
偏見,和大爆炸起源無關。偏見跟人類自己的小宇宙有關。正因為一個人類個體這麼卑微不重要,需要以巨大到幾近荒謬的傲慢來證明自己存在的必要性:我必須以我的價值來確認萬物,換言之,萬物唯有經過我的認可而定位。所以,我是萬物的主宰。
也因此,即使偏見不能真正控制世界運轉和所有彗星將要飛去的方向,卻能讓人類天真地活下去。我相信而且理解我所看到的。如此,我將不會被未知所懼怕。
偏見故事的結尾是,從南西往巴黎的火車上,查票員終於一節節車廂驗票到我們跟前。那一對吉普賽男女放下在前面椅背上翹得老高的赤腳,胡亂套上鞋,男人隨手抹一把鼻水,用同一隻手從襯衫口袋拿出兩張票。查票員面無表情完成他的工作。漸漸,窗外林木消失,建築物塞滿視線。
火車進入巴黎市郊時,很多巴黎人跳馬背式地躍過捷運票口。我的朋友滿懷浪漫地說:「瞧!法國人就是這麼自由不拘!」
旅行不是關於認識世界;而是,關於認識自己。透過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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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10月9日星期二

我的命運


早上在銀行中心出口, 會碰見一個坐輪椅的男人, 三十多歲, 操不純正的廣東話, 他在行乞過活, 我未剪頭髮前, 他看見我由地鐵站出口出現, 他立即上前叫: " 阿姨, 好心有好報呀!"
今天再與他目光相遇, 他叫:" 姑娘, 我祝你全家幸福呀!"
當然我不會給他金錢, 我只想知道, 在阿姨與姑娘之間相差了幾歲, 長頭髮真的這麼不適合我麼? 真的那麼顯老麼? 這樣就註定我 輩子不能留長頭髮嗎? 真讓人傷心的命運啊!


2012年6月13日星期三

窩居

我慶幸自己在五年前,在弟弟的協助下,糊里糊塗的買了一層樓,獨居生活實在太寫意太自由,這才發現自己是一個很適合獨居的人,家居裝潢不需要太講究,只要舒適就可以了;雜物不想太多,簡單就可以了;食飯要求不高,飽肚就可以了,只要一個人要求不多,生活就能安穩平靜和諧寫意了。

2012年2月3日星期五

以善良的心面對一切

以美好的心,欣賞週遭的事物
以真誠的心,對待每一個人
以負責的心,做好份內的事
以謙虛的心,檢討自己的錯誤
以愉悅的心,分享他人的快樂
以喜捨的心,幫助要幫助的人
以不變的心,堅持正確的理念
以寬闊的心,包容對不起你的人
以感恩的心,感謝所擁有的一切
以無私的心,傳承成功的經驗
以平常的心,接受已發生的事實
已放下的心,面對必需的割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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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1月13日星期五

應酬

公司今晚在維港匯有一個晚會,有通告出來,請同事不要穿牛仔褲及球鞋赴會,此舉就是對我這種不知時裝為何物的人的趕盡殺絕!我沒心思,亦沒時間金錢去負擔一身的服飾來應付只穿一晚的宴會,我也不想亦不願意,(自卑的我覺得反正身型那麼胖,穿什麼都不會好看,何苦浪費金錢?)這就是我,計算一番後,都有盡力去逛大型連鎖服裝店,算是想到要穿什麼了,怎料今早回到公司,立即就有同事似笑非笑的問我:這算是執靚了嗎?雖然我口說不介意,但心裡都有一絲不開心,乾淨整齊不就行了嗎?
性格內向,我雖然不是負責招呼那些工作人員,但想到要置身今晚差不多四十圍晚宴的人客當中,你要我自自然然的,我都覺得有困難,做人就是這樣失敗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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